《孽子》是我接触的最早的一部较为深刻的，具有同性恋情节的小说，特别有印象，我读高中时无意间翻到《羊城晚报》书评，名字好记，又涉及到同性恋情节，但是那个时候自己不懂网购，自然不大可能去买到这本书，直到读大学的时候，我才知道《孽子》的作者是白先勇，而他就是一个gay。

（内地引进较早一版《孽子》（2000），花城出版社还出版了一系列白先勇的小说和散文集，最早地版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但是有一定删节。）

台湾作家龙应台曾经说．《孽子》的主题是“父子冲突．以及灵与肉的冲突”。就同性恋而言，这本书其实只触到不痛不痒的皮毛”。“它，并没有探讨同性恋这个题目”“同性恋只是一个可有可无、装饰用的框子……如果把书中的所有同性恋行为都改成另一种罪行——譬如说，吸毒，或偷窃——整个故事仍旧能够照章发展，不失去什么。” ^⑴

我对于龙应台的这个观点表示怀疑，不可否认，白先生在《孽子》中对于同性恋现实的揭露可能会有所偏差，甚至是错误的，但这并不影响到同性恋主题对于这部作品的重要性。白先生一翻常态，他在作品的开头就已简洁明了的介绍了男主人公的身份：

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阳光把我们那条小巷照得白花花的一片，我打着赤足，拼命往巷外奔逃，跑到巷口，回头望去，父亲正在我身后追赶着。他那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一只手不停的挥动

着他那管从前在大陆上当团长用的自卫枪；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根根倒竖，一双血丝满布的眼晴，在射着怒火；他的声音，悲愤，颤抖，嗄哑的喊道：畜生！畜生！^（2）

               布告

查本校夜间部高三下丙班学生李青于本月三日晚十一时许在本校化学实验

室内与实验室管理员赵武胜发生淫猥行为为校警当场捕获该生品行不断恶性重

大有碍校誉记大过三次外并勒令退学以儆效尤

特此公告

                               省赢育德中学校长高义天

这样的开头简洁有力，可是绝不简单，它在告诉读者：“我”阿青已经成为了一位同性恋者，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表露出来任何思想上的挣扎（书中没有直接写出），阿青被父亲赶出家门的情节表现了他对世俗的最大的反抗，可是这种反抗的自我救赎意味是很少的，因为他离开了他的父亲后来到了“我们的王国”，从自己的巢飞出，飞向了新公园，飞向了欲望的源头，寻找短暂的依靠与人性的沉沦。白先勇先生从故事的开头就为我们设定了一个前提：尽管社会对这些人采取歧视，甚至是抵制与憎恨。但作为“王国”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对于自己从没有是试着所谓的改变，因为他们肯定自己的存在，并以此去寻找自己的梦想。这样的设定是很重要的，因为只有这样，主人公的所有心理活动，对于事件呈现出来的矛盾与冲突才能显得更加真切动人。“白先勇怀着深沉的悲伤和爱怜，写了那一群在黑夜里彷徨的青春鸟，他们向往着自由，却被苦难深深地束缚起来。作为第一部描写同性恋题材的长篇小说，《孽子》。第一次，—个作家不用曲笔，不用隐喻，不带偏见和歧视，严肃而认真地把同性恋者的世界呈现出来”^（3）

《孽子》如果把同性恋的主题换成其他的类似吸毒或者偷窃，那它所揭示的主题也就不可能牵涉到了人性与欲望，甚至是救赎还有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纠葛。最多也只能是一部很普通的教育青少年不能干坏事的言情小说。《孽子》写的是同性恋的人，可是它写的不是同性恋，它贴近同性恋主题，可是《孽子》所反映的却是潜伏在人类内心深处最本质的人性，情欲和爱。而我想说的，就是《孽子》中几位主人公做为同性恋者，他们的父子，母子之间复杂的情感纽带关系，无疑是弗叟心理分析学说中最为典型的案例。

父与子的磨合

摩擦与矛盾

在《孽子》中父与子之间的微妙情感是作者着重最多的笔墨，“孽子”与他们的生父，养父，或者是充当着父亲角色的兄长，爱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些看似简单却纠结复杂的羁绊与情愫为《孽子》所呈现的多重主题埋下了引燃高潮爆发的导火索。

在《孽子》中第一幕便给我们展示了父与子极端冲突的图面，阿青因为与实验室管理员发生淫猥行为而被勒令退学，而阿青的父亲怒火急升“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根根倒竖，一双血丝布满的睛，在射着怒火；他的声音，悲愤，颤抖，喑哑地喊道：畜生！畜生！”^（4）

而主人公李青则是打着赤足，拼命地往巷外奔逃。而布告与第一节相互呼应，这突出代表了李青不仅被父亲放逐，而且也被社会所抛弃．这就使得李青的放逐在根本意义具有了一种更为深广的社会意义：在父亲的决绝行为的背后，暗含着这个社会大众所代表的道德，伦理和一切有关于文化的规则与束缚。从某种角度来说，李青被赶出家门，就是遭到了家庭和社会双重而彻底的抛弃。

父子关系自古就是一种连续并一脉相承的关系，“虎父无犬子” 李青的父亲希望他能成为一位优秀的军官，替自己争回一口气，洗雪掉他被俘虏革职的屈辱。所谓“孽子”，是违逆父亲的儿子，父亲把儿子当作是自我生命，是他意志的延续，就如同“如果血统真如父亲所认为那样单纯由父亲来控制，那儿子就应当是父亲生命完全合一的延续”^（5）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孽子》中的儿子们不仅走上了一条与父亲(父权社会)相对抗的路，而且表现出一股“从血里头就带着的野劲儿”他们发誓绝不回头，即使灰飞烟灭也再所不惜。无论阿青，还是龙子，还有傅卫，他们都是人之子，他们担负的是父亲给予的殷殷希望。然而这群青春鸟以自己的性情做出了有悖于父亲们所信仰的道德规范时，他们便要受到最严厉的放逐．而这种与生俱来的亲情一旦遭到背叛与反抗，双方都不会彼此退让，除非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臣服。而作为社会道德维护者的父亲，对于儿子的同性恋倾向几乎没有任何的宽宥和包容，因为儿子的这种行为时对父权的觊觎，对世俗的挑战，作为父亲的一方是不会对此有任何宽容与忍让的，所以甚者，像傅卫，让傅老先生的生辰变成了他的忌日，“枪弹从他口腔穿过后脑，把他的脸炸开了花。”在他父亲最需要欢乐与团聚的一天里以悲伤，孤独与懊悔度日，而龙子直到父亲去世，也不能去见父亲一面。李青因为无法面对父亲那张悲痛的脸，迟迟的没有在再与父亲相聚，小玉最怕的就是见到他的养父，运货的山东佬，而他苦苦追寻的生父却如泡沫般虚无的可怜。父子间的争斗与矛盾，社会道德伦理的压制，使这种本应该是最为坚固的亲情显得如此不堪一击。我们可以看到道德在现实社会中对于人性的摧残，它迫使社会去抵抗不合理现象同时也在迫使社会去接受所谓的“绝大多数”对于少数群体的压制与扼杀。

追求与依赖

而这些追求自由的青春鸟在与父亲做着激烈反抗的同时，他们也在渴望着得到父亲的肯定与依赖。从某个方面来说，父亲作为社会道德的维护者与执行者，他们的包容是对与这群同性恋子女给予了极大的精神支持，可以说是一种社会的认可。他们尽管被社会所抛弃，但是他们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回归这个社会，在他们的心中，他们对于自己的父亲是没有太多的怨言与指责的，反而是自责与无奈。

小玉一直更换干爹，不停在人群里寻找新的养主，只是他的目的不是为了钱，而是希望自己能够借助“干爹”的力量找到自己的生父，一位叫林正雄的日本华侨。林正雄在他母亲怀孕的时候就离开台湾，之后再也没回来过，而小玉这一辈子就是想去日本寻找他的生父。他背着他的原来养主：老周，与一个从东京来的的华侨（林祥）发生关系，希望林祥能带他去日本，林祥的事情不成功后，他又巴结另外一位叫“龙王爷”的老船长，希望能够借助这位船长到日本寻找生父。在小玉给阿青的信中说：“我会继续寻找下去，我要找遍日本每一寸土地，如果果然像傅老爷子说的，上天可怜我，总有一天，我会把我老爸逮住”“问问他为什么无端端地生出我这个野种来，害我一生一世受难。”

“《孽子》中的主人公中小玉是最痴迷于执着寻父的孩子．小玉从小就失去了生父，寻父在小玉的情感世界中几乎占这一领地的所有角落．小玉流浪于台北新公园，他在这个黑暗的王国里沉沦，寻父的意念和理想犹如天国的一个最美好的梦想，对他有着无尽的诱惑和魅力．他的寻父是真挚而辛苦辗转的，他屡遭失败却百折不挠，这种心理历程和精神追求，既塞满了小玉的心灵空间，同时也形成了他精神状态的基本特征。对于小玉来说，他的肉体付出并不是为了实现欲的满足，在相当大的程度上，那其实是一种完成情感追求的手段．同时在他乱拜于爹的背后，隐蕴着的是他寻找机会去日本寻父的深层目的，寻找他的父亲是他生活中至高无上的理想追求。为父放逐却依然心系父亲，艰难苦痛的寻父跋涉并没有让单纯的青春鸟折翼，他们在风雨雷电的交织中奋翅而飞．”⁽⁶⁾

而吴敏对于“父亲”的执着与小玉是完全不同的，他的父亲因为吸毒，已经坐过了两次牢，而且又有赌博的恶习，自己的母亲跟碾米厂里的工人睡大了肚皮，被二婶赶出家门，自己从小就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之后的日子他又和父亲在外奔波，直到父亲坐牢。拥有一个安稳的家，一个让他定居的地方一直是吴敏心底最大的愿望，张先生的家恰好满足了他的内心深处的渴望，所以当他被张先生赶出家门，他惊慌不知所措，选择了割腕自杀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张先生这个家真舒服，我一辈子能待在这里，也是愿的。”吴敏对于张先生的感情已经不再只是单单是养主和被包养的关系了，吴敏希望能与张先生成为家人，建立一个所谓的“家”。而张先生在这个“家”中起到了即是爱人也是父亲的形象，吴敏曾经对阿青说过：“阿青，你知道，我在张先生也住了一年多了。总是规规矩矩守在家里，一次都没有出来野过。张先生的脾气不好，可是我总是顺从他的。他爱干净。我天天都拼命擦地板。起初我不会烧菜，常挨骂。后来看食谱，看会了，张先生有次笑着对我说：‘小吴，你的豆瓣鲤鱼跟峨眉的差不多了。’我高兴得不得了，以为张先生心里很喜欢呢。”^（7）

可见吴敏对于这段感情的付出与努力。吴敏为张先生不再进行卖淫并对张先生的话言听计从，说明了他对于社会道德的遵从和对张先生在心灵方面的依赖，也说明他对于张先生已产生了一种父与子之间的引导与被引导的情感关系。张先生喝多了酒，洗澡时跌倒中风了，吴敏天天下了班，还得去服侍他。张先生的脾气变得更暴躁了，常常把吴敏骂的团团转，东也不是、西也不是，阿青对吴敏说：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忍受，还不趁机离开他算了?吴敏一本正经的说：这是什么话?他现在更用得着我，我不能没有良心，就这样走开!寻求父爱的延伸，其实就是找到家给予孩子的保护与依赖。家，再怎么不好也是自己可以依靠的地方。老鼠就算被自己哥哥毒打，他都忍着疼，咧着自己那一口发黄的牙，不坑一声。直到被自己哥哥赶出来他才真正打算离开所谓的家。吴敏能忍受张先生对他的百般挑剔，除了他个人善良的性格之外，他实在向往一个安定的家，吴敏从不图张先生什么，他想要的，无非就是一个可以回归的港湾——家，他忘不了张先生带给他的第一次不需要流浪的感觉，所以他宁愿在张先生家天天洗厨房、洗厕所，也不愿像个游牧民族般东飘西飘，吴敏为了报答张先生给他的家的那一份感觉，他无怨无悔的侍候他犹如侍父。

父亲形象的升华

在《孽子》中，为我们塑造了许多“父亲”的形象，其中最为成功的就是傅崇山傅老爷子，白先生之所以用“傅”字，绝大可能是这个字的读音是与“父＂相同，傅老爷子的儿子傅卫因为被人发现他与一个充员兵发生同性性行为，傅卫被撤职查办，还要接受军法审判。傅老爷子接到通知，当场气得晕死过去，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一手教养成人，最心爱、器重的儿子，一个有为的军官，居然会和他的下属做出那般非人的禽兽行为。傅老爷子马上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用了最严厉的谴责字语。而就在傅老爷子五十八岁生日的这天，傅卫打了一通长途电话给傅老爷子，他在电话里要求回台北见傅老爷子一面，因为第二天就出庭受审了。傅老爷子冷冷的拒绝了他，说既然犯了军法，就应该在基地前就地处罚，闭门思过。电话里傅卫的声音颤抖沙哑，几乎带着哭声，完全不像平常他心目中那个雄姿英发的青年军官。傅老爷子的怒火陡然增加三分，且感到一阵厌恶、鄙视。傅卫还想解释，傅老爷子厉声把他喝住，将电话切断。那天晚上，傅卫被人发现倒毙在他自己的寝室里，手上握着一柄手枪，官方鉴定他是擦枪走火，意外死亡。但是傅老爷子知道，他那好强自负的独子，在他五十八岁生日的晚上，用手枪结束了他自己的生命。而傅老爷子也就带着失去儿子的懊悔与痛苦，在白首之年通过帮助新公园里这一群自由鸟和去灵光育幼园照顾幼儿来弥补自己的罪责。傅老爷子代表了社会对于同性恋者的宽容，他的慈悲代表了家庭观念对于“孽子”的接受，他对于同性恋态度的改变也在暗示社会和道德伦理对于同性恋的接受与包容，傅老爷子为相互误解与隔离的两代人架起了沟通的桥梁。傅老爷子也成为了这一群青春鸟的度脱者，这一群青春鸟是因为得到傅老爷子的关心和保护才能从这个欲望的漩涡中摆脱出来，傅老爷子为这一群青春之鸟所做的一切对于“孽子”还有傅老爷子本身来说都是一场艰难的自我救赎之旅。

参考文献：

(1)《淘这盘金沙——细评白先勇<孽子>》 龙应台 1984年3月台湾《新书月刊》第六期，收录《龙应台评小说》．台湾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

(2)《白先勇文集·第三卷：孽子》 白先勇著 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年一月第一版 第一页）

(3)《敏感的电影．不敏感的电检——评<孽子>》 乐牧 台湾《当代》第7期19晰年11月

(4)《白先勇文集·第三卷：孽子》 白先勇著 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年一月第一版 第1页

(5)《“女性”视角“男性”世界——透视白先勇同性恋小说<孽子>》 韦春莺．泉州：华侨大学．2003．

(6)《寻巢的青春鸟——论白先勇《孽子》的主题意蕴》 杨平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7)《白先勇文集·第三卷：孽子》 白先勇著 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年一月第一版 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