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子的羁绊

在《孽子》中，我们看到的往往是父与子之间的冲突与融合，其实父子的关系只是这本书较为显性的表现主题，父子矛盾的出现和激化，往往是母子关系缺陷所造成，因此不可忽视《孽子》中母子之间的关系。《孽子》大部分塑造的都是男性形象，可是对于女性形象的塑造也是非常成功的，即使只是看似轻描淡写的几笔，一位典型的女性形象就愀然立于纸上，我们就以下《孽子》几位女性的形象来探讨文本中“孽子”与母亲之间的关系。

黄丽霞——阿青：血缘的羁绊

阿青的母亲——黄丽霞，是文本中着墨最多的一位女性了，“她的身世和来历都是十分暧昧不明的。据说她是桃园乡下一户养鸭人家的养女。养父是个酒鬼，百般虐待，幸亏养母还疼她，少受了许多罪。可是有一天，养父一把镰刀飞过去，把她的额头上削去了一块皮，于是她便逃了出来，跑到中坜，在第一军团军营附近一家下等茶室，当起女招待来。因为行为不检点，经常跟军官制造事件。有一次，两个军官为她争风吃醋，动起武来，险些出了人命。事情闹大了，母亲在中坜立不住脚，才到台北来帮人做下女。黄婶婶怀孕时，请了母亲临时帮忙，就是这样，便跟父亲打上了”黄丽霞与李青的父亲相差三十五岁，“一对极不相称，走在一起令人发噱的老夫少妻。”夫妻两人生下阿青和弟娃，过着拮据清贫的生活，向往自由的黄丽霞在阿青八岁的时候，就跟着了小东宝歌舞团里个小喇叭手，私奔而逃，她成为歌舞团里的一员，环岛巡回表演去了。而直到最后，她却因为染病而离开人世。阿青起初认为自己是不像母亲的，因为他长得像父亲，高大黝黑，而弟娃却跟母亲脱了形，一身雪白，一张娃娃脸，其实不然，阿青有着一双与母亲相同的眼睛——有着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而当阿青看到自己的母亲生病后的样子，并跟她说起了自己被赶出家门的事情时，“一刹那，我感到我跟母亲在某些方面毕竟还是十分相像的……我也步上了她的后尘，开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亲十分亲近起来”^（4）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儿子不仅是父亲意志的继承者，他也是母亲反抗思想的传承者，儿子身上流淌着母亲渴望自由的血液，他是母性的象征，而李青的血液里蕴含着黄丽霞对于自由，青春，肉欲的渴望，他们的身上附着了同样的灵魂模式：漂流不定，渴望爱却又在之后拒绝爱，空虚寂寞在男人，沉沦，欲望之间挣扎痛苦，直到生命结束才会找到一个想让自己依靠的地方。这也说明了另一个观点，母亲其实才是儿子意志的控制者，是一种在身体内部以血液作为操纵工具的控制，尽管父亲对于儿子的意志的控制是显性的，强而有力的，可是父亲方式极端而且脆弱的，他的目的鲜明，如同炸弹的爆炸，就只是需要一瞬间。而不同于母亲的方式，她是隐性的，迁移默化间，柔和坚韧，更加容易让人接受。除了阿青，在《孽子》中的小玉也是母亲意志的继承者，他一心想去日本寻找生父也是母亲内心深处的愿望，“小玉也延续着母亲对生父的思念、追求、爱情的体验踏七生命旅程，开始新的轮回。”^（5）

小玉——小玉之母：父权社会下的双重反抗

小玉之母曾经是一个在东云阁工作的妓女，她爱上一个叫林正雄的日本华侨，可是在她怀上小玉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台湾去了东京，从此了无音讯。而小玉的母亲生下小玉后就嫁给了一位开大卡车的司机，一个山东大汉。山东大汉本来和小玉混的不错，可是当他发现了小玉在厨房里帮人打炮，立马就把小玉赶出了家门，小玉从十四岁起就开始在外漂泊，过着流浪，颠簸，动荡的嫖妓生活。母亲其实是希望小玉回来的，可是她被山东佬压制着，而且人已步入老年，也是无能为力的，如果山东佬出了远门，她时不时会叫小玉回家，询问小玉的近况。上文我们已提到了母子间血液的羁绊，而这种羁绊延伸到了现实社会，就会逐步转换为两种对强权的反抗，一种是父子之间的抗争，这种抗争是社会道德伦理与“孽子”之间的反抗，也就是同性恋与社会世俗观念的斗争，而之后的就是母亲所代表对于自由与平等的渴望，也就是新兴女权向旧式父权社会压制提出的反抗与斗争。但是我们可以看到这种两种反抗都是在一个低温与缓和的环境下进行的，在强大的父权下，想争取到最大的权益，往往意味的要达到一种鱼死网破的境地才肯罢休，对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再大的反抗也不能换的好的结果，甚者可能连原来的利益都会失去，因此安于一隅的两种反抗的联合性是不强的。就如同小玉的母亲，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回来，但是她的丈夫不允许，所以她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母子才得以相聚。

在《孽子》中反抗父权社会的女性典型形象非李青的母亲——黄丽霞莫属，在李青的眼中，父亲是整个家的权威，他与妻子是统治与服从的关系，“两个人走在街上，父亲昂首挺胸，好像在阅兵，大步大步的跨着，母亲跟在他身后，碎步追赶，不住的两边张望”。^（6）

母亲在这段极不相称的老父少妻生活中是极度压抑的，每天有清洗不完的脏衣服床单，没有任何情感交流的夫妻生活，她只能通过一个人忘情的或哼或唱那些悲寂的台湾小调发泄出来，而一点点的出轨都会遭到父亲沉痛的打击。因父亲一次撞见母亲在门口跟一个卖菜的小伙子调笑，捏了下膀子，“回家以后，也不发言，倏地从门背后抽出一根藤鞭子，嗖、嗖、嗖在母亲背上便猛抽了三下……”^（7）

可见阿青之母在这个家中的地位是如此卑微，在这个家，父亲是一切的主宰，母亲与儿子都必须听从他的命令，无论是处置还是严苛的惩罚。当黄丽霞离开了这个家之后，阿青对于阿母的私奔没有表示任何的憎恨，而是原谅了母亲的越轨行为并对母亲的行为表示同情与无奈，这也是阿青选择离开家里并没有犹豫回去的原因，母亲的做法为他的行动埋下了种子――一颗与世俗抗争，与父权决裂的决心。

弟娃——阿青：恋母情结

在《孽子》中有关弟娃的描写数不胜数，虽然这个人物不存在文本的现实世界中，可是他却多次出现在主人公李青的脑海里，并化身其他的男孩出现在故事情节之中：罗平，赵英，还有小弟。可以说，李青与他的弟弟——弟娃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他在不仅在李青的自我救赎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他也是作为影响阿青性取向的重要人物，虽然他是一个男性角色，但是在阿青的眼里，弟娃与母亲的连接最为深刻，因此他归入女性角色形象之中。

我们先从本质的俄狄浦斯情结说起，我们从文中的情节可以看到，阿青所喜欢的弟娃，还有赵英，领养的小弟，还有最后收养的罗平，以及在篮球场上看到的小男孩，他们都有着与弟娃相似的特征：娃娃脸，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当我们追本溯源，我们发现这些都是来自阿青的母亲——黄丽霞。“一个男孩身上单纯而又实在的俄狄浦斯情结内容就是由对其父亲的矛盾态度和对母亲的一种纯粹爱慕的对象关系构成的。”^（8）也就是说阿青对于弟娃，赵英，罗平这些孩子给予保护与疼爱的强势态度是俄狄浦斯情结的作祟，他以其父亲的态度自居，给予对于母亲的依恋，再把这种感情转移到了弟娃，赵英等这一些孩子，而他拒绝严先生，龙子和俞浩的照顾也就可以得到充分的解释，因为这些人占据他作为父亲的位置。可是按常理，阿青应该是喜欢女性，那为什么反而会喜欢男性呢？

“倒错的性生活只不过是一种夸大了的被分割成单一冲动的婴儿性生活”^（9）同性恋的出现可能是因为恋母情结受阻造成的，我们可以看到阿青在小的时候并不受到母亲的喜欢，母亲在生下阿青的时候，头胎难产，子宫崩血，差点送掉性命，因此阿青的母亲一口咬定他是她前世的冤孽，来投胎向她讨命。而弟娃一身雪白，一张娃娃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好像是从母亲那里借来的，所以阿青的母亲偏爱弟娃。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提到，同性恋是性心理发展中某个阶段的抑制或停顿。这种抑制即幼儿性敏感区的固定，他写到：“关于性倒错之起源，我愿在此赘一言。我们大可相信。就像恋物症的情形，在性倒错固置之前也曾有过短命的性发展存在过。分析之探讨已能证明，性倒错是俄狄浦斯情结未能解决的后效。当此情绪潜抑下去之后，人的性本能诸成分中倾向最强者遂再度浮现。”弗洛伊德是如此解释俄狄浦斯情结对同性恋形成的影响的：“每一个我们所检视的性倒错者，在他童年最初的岁月里，对女人(通常是母亲)都曾有过一段极强烈但短暂的‘固置’，其后，他们自己模拟‘那个女人’，而以自己为性对象。这就是说，他们根本上是自恋的，寻找与自己相似的男人来爱。就有如他们的母亲爱他们那样”^（10）阿青的母亲不喜欢阿青，可是李青还是对于母亲有着依恋之情的。当尚年幼的他看到母亲为弟弟洗澡时那种快乐、温馨、幸福的情景时，“他狠狠的咬下八枚青红的牙齿印”在弟娃的手臂上。这一行为就充分证明了他对母亲的渴求以及无法满足后的愤恨，因此对他同性恋心理发展的原因，仍然可以从“俄狄浦斯情结”入手。他对于母亲的依恋之情得不到母亲的回应反而受到母亲的打击与责骂，从而产生了一种对于母亲的憎恨情结，而这种憎恨表现在对于母亲被父亲鞭打时的麻木与冷漠，而自己对于母亲的依恋也发生产生了倒置，阿青将这种感情专注在弟娃的身上，并且一直延伸到了其他的孩子。

作者：情感的终结者与表达者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阿青的这种俄狄浦斯情结是较为复杂的，另外我们可以举出另外两个例子来论证这一个道理：无父无母的铁牛和单亲的傅卫，铁牛从小就看不惯女人，这不仅因为女人对于他的生存方式(卖淫)是一种重大威胁，也因为他从小就没有母亲，“俄狄浦斯情结”无法实现而引起反向倾斜。上层高官子弟傅卫因母亲在他出生不久就去世了。在父亲的严格管教下，他的“俄狄浦斯情结”也未能解决，家庭的单亲情形和高度同性军事化环境对他的感情导向影响使他只能向同性寻求感情的支持。

虽然是这样的，但是我们就不能对于所有的同性恋者都以俄狄浦斯情结受阻一概而论，很多情况下双亲健在的同性恋者也是存在的，而且也不是在少数。至于书中把这些同性恋者的家庭背景设置的如此特殊，也是因为受到白先勇先生擅于悲剧写法的影响，这种悲剧手法是来自白先勇对于《红楼梦》特有的悲剧手法的领悟与理解。“写小说世上皆知白先勇，称大家笔下不尽红楼梦”这幅对联是友人赠给白先勇六十岁生日的礼物，对联见于刘俊《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里白先勇的一张照片中，可见白先勇受到过《红楼梦》的影响，他笔下许多作品都有《红楼梦》的影子。白先勇被喻为“当代中国短篇小说家的奇才”，身在台湾的他将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引进来，身在国外的他将中国传统文化传播开去。正是由于这种传统与现代的融合，才造就了独具魅力的台湾作家白先勇。白先勇本人承认作品受到过《红楼梦》的影响，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召开的国际红学研讨会上，他应邀做了《<红楼梦>对<游园惊梦>的影响》的报告，他指出《红楼梦》以戏点题的手法影响了自己的创作。这种影响源于白先勇对《红楼梦》的痴迷与研究，正如他所说“（我）小学五年级便开始看《红楼梦》，以至于今，床头摆的仍是这部小说。”而他故事里的阿青，多多少少都有着贾宝玉的影子，在他们的身上都有着一个相同的信念——他们都在寻找身，心，灵的彼此相互契合。

白先勇先生作为 “众多东方同性恋者中最早，最主动以自己的性别倾向涌出社会底层的中国作家”^（11）在他的作品中也大量出现了许多的同性恋的元素，尽管白先勇先生的著作甚少，不属于多产的作家，可是在这些文本中我们捕捉到了许多含有同性恋因素的痕迹。《玉卿嫂》中容哥儿对庆生模模糊糊的喜欢，《月梦》和《青春》这类具有浓烈象征意味的小说中老人对同性少年(阿宕尼斯式少年)的回忆和渴望；《寂寞的十七岁》中杨云峰那样典型的同性恋性征的外表和性格；《满大里亮晶晶的星星》里以意象化的手法初步涉及同性恋群体生活；再到一九七七年开始连载于《现代文学》复刊后第一期的长篇小说《孽子》； 当我们去了解白先勇先生的事迹，我们还是会发现白先勇先生自身同性恋倾向的形成其实也是受到了俄狄浦斯情结的影响, 白先勇先生在7岁时，经医诊断患有肺结核，不能就学，因此他的童年时间多半独自度过，白先勇曾经这么回忆那段时光：“那时正在抗期间愁云惨雾的重庆，才七八岁的我便染上了二期肺病，躺在床上，跟死神斗。……一病四年多，我的童年就那样与世隔绝虚度过去，……得病以前，我父母宠爱，在家中横行霸道，一旦隔离，拘禁在花园山坡上一幢小房子里，我感被打入冷宫，十分郁郁不得志起来。” ^（12）也就是这段梦魇般的经历在作者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致使作者的性格在以后的人生发生了颠倒性的变化，幼儿期间也是作者的俄狄浦斯情结的生成时期，作者在这段时间里却要承受一个人被他人遗弃和孤立的痛苦，可想而知，这对于一个儿童来说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啊！他回忆起那段日子，曾写下这么一段话“一个春天的傍晚，园中百花怒放，父母在园中设宴，一时宾客云集，笑语四溢。我在山坡的小屋里，悄悄掀开窗帘，窥见园中大千世界，一片繁华……一霎时，一阵被人摒弃，为世所遗的悲愤兜上一心头，禁不住痛哭起米。”而这种对于孤独与寂寞的深切体会使得白先勇先生在以后的生活与写作当中，都显露出一种对于孤独的恐惧与对于世界和内心的双重封闭，可以说，是一个极具爆炸与挣扎的自我矛盾体，我们从《孽子》中就可以看到，弟娃在母亲离开之后，对于阿青的依赖越发的加强，而阿青对于性和欲的渴望。这都表现出作者恐惧孤独，害怕寂寞，渴望被理解的心理特征

参考文献：

（4）《白先勇文集·第三卷：孽子》白先勇著 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 第34页

（5）《<孽子>中“孽子”与母亲的关系解读》 唐新沅  怀化沅陵教育局，湖南沅陵419600  

（6）《白先勇文集·第三卷：孽子》白先勇著 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 第27页

（7）《白先勇文集·第三卷：孽子》白先勇著 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 第27页人民日报出版社．2005．

（8）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05．

（9）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05．

（10）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赵蕾，宋景堂译著．《性欲三论》北京：国际出版公团．2000．第11页

（11）林幸谦：《第三性、原罪与救赎——白先勇谈同性恋者的时代挑战》，《文学世纪》，2003年笫8期，第23页至28页。

（12）白先勇：《蓦然回首》，《白先勇文集》第四卷，花城出版社，2000年4月第1版，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