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土地婆来到这个辖区之前，对狐狸精这个族群的印象一直不算太好。

   狐狸精嘛，向来擅用媚术，蛊惑人心，颠覆江山社稷。

   在认识白面狐狸之后，她方才知道，每个族群里，总是会有一些异类的，哪怕是狐狸精。

   白面狐狸是一只修行了两百年的妖精，和山里的小妖小怪相比，她可以算得上是大妖精了。

   但是，她真的是土地婆见过最不思进取的妖精了。

   堂堂一只大妖精，白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整天和那些刚有点修行的低阶小妖小怪厮混在一起，没见她使过媚术，没见她吸过阳气，掐决掐不明白，咒语念得磕磕巴巴，最低阶的法术都不利索。

   整天就在草坪上和小妖小怪一起撒欢打滚，到时辰了就吸一吸日月灵气天地精华，时不时还偷她土地庙里用来装贡品的贡碟叼着玩，活像一只大狗子。

   土地婆不同，虽然她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靠山，也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机缘，但是她从来不甘只当一个地仙。

二、

   一开始土地婆还是挺防备狐狸精的，谁知狐狸精是不是使障眼法迷惑自己。

   白面狐狸呢，她胆小如鼠，对这个新到任的年轻的土地婆本就怕得很，加上偶尔和土地婆遇上了，土地婆都用凶神恶煞的眼神瞅她，好几次她晚上睡觉都做噩梦梦到土地婆的眼神，醒来时惊出一身冷汗。

   几个月后，土地婆就不防着白面狐狸了，因为她发现白面狐狸总是躲着自己，而且这满山的妖精妖怪从来也没闹出过什么人命，都跟着白面狐狸傻乎乎地在山上捡野果吃。

   “不能行恶，不能害人！我们一定要做文明的好妖精！”

   她听到过白面狐狸站在山崖上向小妖小怪们训话，一本正经的样子。

   也好也好，他们不在辖区里作乱，自己也有更多时间修行法术，炼制仙丹。

   见土地婆不再用眼神怼自己，白面狐狸倒是壮着胆子自己上来搭茬了。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好看？”白面狐狸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他们都说我好看，但我觉得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白面狐狸的脸凑得很近，“三界之中最好看的。”

   土地婆只当她是在拍马屁，依然闭眼打坐，懒得搭理她。

   “你身上的香火气真好闻。”白面狐狸靠在土地婆的肩上，鼻子就往她的白颈上凑，还深深地吸了一口。

   “滚。”土地婆烦了，啪一巴掌就把白面狐狸的脸推开。

   白面狐狸皱着脸委屈地坐到一旁去，蜷缩起身子来。

   良久之后，土地婆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拍拍白面狐狸的肩膀。

   “我当你师傅吧。”土地婆说。

   “啊？”

三、

   就这么莫名地，土地婆成了白面狐狸的师傅。

   虽然白面狐狸从来也不愿开口叫她师傅，但土地婆这师傅当得尽心尽力，炼丹、掐决、念咒，都毫无保留地教给白面狐狸，甚至还教白面狐狸识字。

   可惜，白面狐狸真的是个废柴，而且还是个无可救药的废柴。

   学炼丹把土地婆的丹炉炸成一堆废铜，让她静心打坐却在草地上睡着还发出舒服的喉音，在山谷里大声念咒念了一整天，连那些小妖小怪都背会了，她还是扭头就忘……

   看着在山涧戏水的白面狐狸，土地婆只能认了，自己第一次收徒弟，就收了一个天资奇差的。

   闲云野鹤，山林野果，有什么不好？白面狐狸倒是很看得开。

   说土地婆收白面狐狸为徒不怀别的心思，那是假的。土地婆知道，这漫山的野怪山精都听白面狐狸的话，搞定了白面狐狸，在自己的任期内便不会出什么岔子。

   但是说土地婆为了事业上的野心利用白面狐狸，土地婆就有点不乐意了。

   她为的不只是自己，她是想福泽更多生灵，不位居上仙，能做的始终有限。

   然而，土地婆尽职尽责，只换来凡人的遗忘。

   风调雨顺，安居乐业。谁还会记得要祈求神仙的保佑呢？

   土地庙前许久没有人迹了，杂草丛生，白面狐狸还依然来偷土地庙的贡碟玩，被土地婆逮个正着。

   本来是想教训她一顿的，却被白面狐狸央求着同她到山崖上掷贡碟。

   天空湛蓝，草长莺飞。现出原形去追贡碟的白面狐狸跑得欢脱，柔顺的毛发在风中飞舞，像金黄的波浪。

   傻人有傻福。

   土地婆闭上了眼，六根清静。

   再睁开眼时，白面狐狸的脸已经贴到了鼻尖。

   那样祸国殃民的一张脸，此刻却摆明了写着人畜无害，一双好看的眸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身上的香火气越来越淡了。”白面狐狸一脸不满。

   土地婆这才回过神来，往后退了一步。

   差点着了这狐狸精的道。土地婆在心里暗骂。

   “那些凡人真是不知好歹，隔壁山头的土地老儿游手好闲，玩忽职守，那些凡人倒是哭天抢地给他上贡上香……”白面狐狸叨叨个不停。

   “放心吧土地婆。”白面狐狸一脸认真，“香火会有的。”

   之后的连续几天，土地庙的贡碟里都摆着蔬果，香炉里插着燃点的香和烛火。

   土地婆这才明白白面狐狸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傻子，居然去偷村民家里的蔬果和香火！

   土地婆正哭笑不得，就见白面狐狸捧着瓜果拖着血流潺潺的尾巴往土地庙走。

   变身作椅子却把一条狐狸尾巴露在后头，土地婆还能说这傻子什么……

   “吃。”土地婆的手展开在她面前，掌心上躺着一颗泛光的仙丹。

   “不了不了，你炼了好久才炼出来的，我就一点小伤，没必要浪费，我自己……”

   “教你吃你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土地婆的手直接往白面狐狸的嘴上捂，用仙丹堵住了白面狐狸的话。

   咕噜一声。

   土地婆见白面狐狸咽下了，这才松开手。

   “嘴巴比尾巴还痛了。”白面狐狸嘟嚷着。

   “要亲亲才能好。”

   换来一记白眼。

四、

   生活不会一直是吃饭睡觉打豆豆。

   都听闻，有个大唐的高僧要去取西经。

   白面狐狸对什么人肉啊，长生不老啊，是没有兴趣的。

   但偏偏，有人要历劫，就有妖得被安排去当这个劫。

   “上头许诺你什么没有？”

   “许诺了呀，说如果我完成了任务，就让我去瑶池里当差呢。”

   土地婆同她说了许多，类似事业啊，升职啊，追求啊，梦想啊云云。

   梦想？

   她的梦想就是懒洋洋地修行，每天在草地上打滚，看天上明明暗暗的云，阳光好的时候晒晒毛发，和土地婆一起在土地庙前练法术。

   土地婆？

   白面狐狸的眸子暗了下来。

   “到时候你在哪个上仙座下谋个职位也是好的……”土地婆还在说。

   她知道，土地婆不会甘愿一直栖身在这小小的土地庙里头。

   白面狐狸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生都未有过的豪气。

   第二天苏醒时，山中已没有白面狐狸的踪迹了。

   她甚至不敢同土地婆告别，只在土地庙门口放了两个果子。

五、

   土地婆的生活依然，只是每天会听到妖精们议论关于白面狐狸的小道消息。

   听说白面狐狸已经去了唐僧必经的比丘国，魅惑了比丘国的国王，做了些荒唐事。

   倒真对得起“狐媚惑主”四个字。土地婆心里笑道。

   在此之后，很久都没有白面狐狸的消息。

   再知道白面狐狸的消息，是在《三界时报》的“唐三藏专栏”里。

   土地婆无心去理为什么沉迷美色昏庸无道的比丘国国王最后反而还成了拯救百姓的“明君”，也无心去理为什么要挖童子心脏的始作俑者白鹿精能被南极仙翁接走毫发无伤……

   “倾城倾国千般笑，化作毛团狐狸形。”    

   这句话像带倒刺的剑扎在土地婆的心里。

   她突然觉得土地庙里空间实在太小，空气稀薄，难以呼吸。

   出了土地庙，看见摆在地上的贡碟。

   以后再不会有一只傻狐狸，偷偷叼这贡碟玩；打坐时睁开眼，不会再有一双好看的眸子在阳光下看着自己；修炼法术时，不会再有一团金黄色的波浪在眼前跳来跳去。

   土地婆在草地上坐下来，看着天上的云，明明暗暗。

   到那云端之上，真有自己想的那么好么，这地上的脏污，和天上的脏污，都是一样的。

   权贵便是权贵，金蝉子转世要成佛，就能用无数的尸体铺就他的路。

   在凡人眼中，庸君倒成了明君，妖魔鬼怪作恶受到惩治。

   神仙永远无错。    

六、

   天庭的调职令下了许久了，土地婆却始终没有动身去天庭报到。

   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

   “那个大唐和尚的徒弟都好凶。”

   熟悉的声音在土地庙外响起，白面狐狸一脸委屈地控诉着。

   白面狐狸也不知怎的，那招总也学不会的金蝉脱壳，在九齿钉耙下倒是使出来了。

   “我还要回来给你供香火呢。”白面狐狸被土地婆抱着，肩上湿了一片。